苦海或有涯,回头不见岸
发表于:2013-07-26 | 分类: 小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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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来精神有些恍惚,眼皮子总是抬不起来,刚刚晚上十点半就有困意了。或许是因为连续抽提了将近4个月的DNA,中毒颇深,现如今,已经闻不到苯酚氯仿异戊醇那刺鼻的味道了。有些事情看多了便不觉得稀奇,有些珍馐吃的多了便味同爵蜡,有些味道闻的多了便不觉其臭。但是精神绷得劲了总有一天会感到身心俱疲,现在的我便懒言少语,无精打采。

结束了一天的实验,意料之中的结果却又出乎意料之外。人生路多坎坷,通往实验成功之峰的道路也多崎岖,重复、失败、改进、再重复,如此循环往复,有的时候是盘旋上升,而大多数时候是看不到一点点成功的曙光。实验,看似简单的两个字,耗尽了多少人的青春,流干了多少人的血汗,成功的喜悦与失败的泪水交织,谱写出科研人平凡的科研乐章,时而高昂,时而低沉。然而大部分人的乐章是不完整或不完美的,因为没有完成的事情便是缺陷。面对着忙碌一整天而收获的失败,我只能长叹息,算了吧,实验的事情留待明日解决吧,或许明天运气会好一些。突然好想回宿舍玩会儿葫芦丝,让音乐冲刷掉一身的疲惫,匆忙的收拾了一下东西便离开了实验室。

走出实验室大楼,天空一轮朦胧的月,躲在薄薄的云之后。云之薄可遮天却无法蔽月,如同薄纱遮不住少女曼妙的身体一般。若是乌云密布那就另当别论了,哪怕身材再好的少女,穿着厚厚的羽绒服,也会显得臃肿。月光穿过薄云洒下,给树冠镶上一道银边,给空气增加几分神秘感,为大地铺上一层银毯。

疲惫不堪,再无心赏月,踩着单车一路飞驰,五六分钟光景便到了寝室楼下。习惯性的抬头望向寝室,灯没有亮,老五该是又去打球了。锁好车子,直奔楼上。到了二楼,放眼望去,发现大部分寝室都没有亮灯,长长的走廊一片黑暗,一片死寂。

心里感觉有些不对劲,此时还不到十一点,怎么会如此安静。往常这时候正是热闹之时,二楼有吹笛子的,一楼有弹吉他的,楼上有引吭高歌的,而今日整栋楼却是一片死寂。

回到自己的寝室,打开灯,看到老五的车子和钥匙都在,方才确定他一定在打球,只是我刚才经过运动场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来找他。整个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,显得有些无聊。本想吹吹葫芦丝,可又怕隔壁有人睡觉,便作罢。

不知为何,感觉身体特别沉重,眼睛干涩而疼痛,几乎睁不开了。还是早点休息吧,炎热的一天,出了一身臭汗,到厕所冲个凉先。

洗澡之时,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,心想是老五或小泉回来了,便没有理会。但当我洗完澡出来时却发现宿舍仍空无一人,门依旧是关着的。难道我刚才幻听了,或许自己有些神经质了。正打算上床,转身之时见一人站在面前。我大吃一惊,几乎被吓晕。

站在我面前的正是阿段,他家中有事,上午已经请假回去了,中午还是我送他去的车站,怎么这时候突然又杀个回马枪?

“你不是已经走了吗,怎么又回来了?”我声音颤抖的问道。

“本来我已经走了,可是路上我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,所以我回来喊你一起去看看。”阿段面无表情的说道,眼睛里看不到一点神气。

我有些摸不着头脑,试探地问道:“你没事吧?这么晚了还要去哪?什么地方那么神秘?”

阿段将嘴凑到我的耳旁悄声说道:“我发现了一片大海,好大的风浪,浪花中有无数的鱼,我们去捉些回来怎样?”

“开玩笑吧你”,我拍了一下阿段的脑袋继续说道“武汉这地方有海?你脑袋被鱼尾巴给抽了吧,还去海里捉鱼呢!”

“是真的,不信你随我去,若是没有的话我请你喝酒,怎样?”阿段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,空洞的眼睛看着我。

“好,你可别后悔,就白云边,十九年的!”我一副得意的表情,心想这次赚大了,那一瓶可要一百多块啊,对于学生党来说,这是很奢侈的东西。

见阿段点头点了,这事就算成交了,我背起挎包便随他出发了。阿段拿了一条毛巾给我,让我蒙上眼睛,说是路上有些耀眼的东西看不得。

我哈哈大笑,随口蹦出一句话:“老子信了你的邪!”

见他仍一本正经的看着我,再想想老子的白云边,便把心一横,蒙就蒙吧,眼不见为净,反正他又不会害我,最多是个恶作剧,陪他玩一下也无妨。

一切搞定,便随着他走出宿舍,下了楼。路上我多次与他说话,他却并不怎么搭理我,只说到了就知道了。校园里都是柏油马路,所以就算是蒙着眼睛也并不难走,可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,便开始深一脚浅一脚的了。我问阿段这是走到哪里了,难不成是到了试验田里,这小子不会是骗我到田里偷土的吧。可是我问了好几遍,却得不到他的任何回答,之前他虽然不怎么大话,却也会嗯几声,此时他完全不理我了。

“你再不理我我就把毛巾摘下来啦!”我说道。

依旧没有回答。四周没有任何声音,安静的离奇,若不是因为我可以听得到自己喊话的声音,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失聪了。我再也受不了了,这恶作剧玩的有些过了,大晚上的会吓死人的。我一把拽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,慢慢地睁开眼睛,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。伸开手指看了一下,还好,能够看得见是五根。又过了一会儿,眼睛慢慢地适应了,可以隐约看的到周围的状况。

环顾四周,并未见到阿段的身影,喊破了嗓子也听不到回答。细想一下,他应该是在半路就把我丢下了,剩我一个人傻傻的走了这么久。然而这里并没有他所说的海,更没有鱼,甚至连一个湖或者小水湾都看不到。呈现在眼前的是昏暗月光照耀下的一片阴气森森的坟地。之前便听说过华农校园里有一片坟地,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来参观,颇为遗憾。眼前的这片坟地让我想起了我在枣院时,宿舍后面山坡上的那一片坟地,每每在月圆之夜,那些林立的石碑反射着月光散发着寒气,简直就是夏日解暑之良药。

此时,正值七月,这个时节的武汉又潮又热。坟地本是阴寒之地,尤其是午夜十二点,应该是阴气最重的时候。然而站在坟地中央的我,心中发寒,后背和手心却不停地在冒汗。看方位,这片坟地应该在学校的一角,极为偏僻。整片墓地大的出奇,一米八身高的我踮起脚尖竟看不到墓地的边际。碑石林立参差不齐,坟堆也是高低肥瘦不一,整片墓地如同背上插满了雪糕棍的大蟾蜍一般。墓地没有小路,一座坟连着另一座坟,此起彼伏,本没有密集恐惧症的我看着眼前的景象也开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
月光没有照耀莱茵河,而是洒在墓地之上,所以这里没有月光曲,有的只是阴风划破空气的呜呜声,如泣如诉。其中似乎夹杂着孩童的哭闹声、妇人的哀怨声、老人的咳嗽声,自然还有鸟叫虫鸣。月光照在坟堆间、射在石碑上,洒在皮肤的每一个毛孔,一股阴寒之气从毛孔钻入,汇集到体液与血液之中,然后流变全身,侵入脏腑,毛发随之矗立,如同遭受电机一般,只是没有烧焦而已。

是谁在唱歌,寂寞没有被温暖,这歌声尖锐刺耳,是一个女人的声音,哼着我所没有听过的旋律。声音在远方,夹杂在风中飘来,时而近,时而远,总是飘忽不定。风从东方来,声音便也是从东方来,东方依然是望不尽的坟堆。

声音的主人是人还是鬼?是的,作为一个研究生,学了二十多年的马克思主义与唯物主义,此时此地,我竟然想到了鬼。科学改变了人们的生活,科学宣扬无神论,科学讲究科学,然而科学并不能使现在的我冷静下来。无助的人求神,胆小的人怕鬼,我胆子并不小,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墓地,还是在晚上。这里没有照明灯,没有墓地管理员,没有活人,只有风中的哭泣声与歌声,处在这样的氛围之中,我不由的还怕恐惧起来。

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,试图擦去手心中的汗,心想,不如朝东方去,万一歌声的主人是一个人,那她应该可以带我走出这片墓地。可万一是鬼的话,那也应该是一只女鬼,或许还生的貌美如花,看起来不会太过恐怖。转念一想,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番景象,那女人一身红袍,长长的头发散落在肩膀,青面獠牙,口中耷拉着长而红的舌头,双眼空洞深不见底。她或许蹲在地上,亦或挂在东南枝,也可能坐在墓碑上……

思绪越飘越远,想得越多,越不寒而栗,腿脚如同灌了铅一样有些沉重,竟迈不出一步。我蹲下来,靠在一块墓碑之上,双手拍打着小腿,试图将紧绷的肌肉拍的舒缓开来。经过几次深呼吸和心理暗示之后,心脏的跳动总算恢复了常速,双腿也恢复了些力气,嘴角勉强的挤出一丝微笑,蹦出一句话:“真实活见鬼,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怕鬼了!”

调整了十分钟左右,重新又站起来,在坟堆间穿梭,向着东方缓慢走去。歌声依旧缥缈,渐行渐近,一路上并没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,一百多米的路程我竟走了二十分钟的样子。

前方没有坟堆,也没有墓碑,前方有女人,有男人,有老人,也有孩童,前方是一片海。原来武汉真的有海,海就在墓地的尽头,之所以认定那是海而不是湖,是因为风中夹杂着海水的腥味,那股我在烟台海边闻到的熟悉的腥味。

海比湖壮阔,海有可以淹没一个成年人的海浪。“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”,潮起潮落中浮动着月洒下的光辉,浮动着各色衣着的男女老少。是的,闷热的武汉七月的夜,形形色色的人投身于大海之中,冲着浪,洗着澡,唱着歌。海风拂面,欢笑声入耳,看着此情此景,我竟也开始兴奋起来,脱了上衣便朝大海中奔去。

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,泡在海水之中,享受着一波又一波浪花的拍打,所有的烦恼与不快仿佛也随着退回的浪而流入大海。“海纳百川,有容乃大”,若有如此胸怀,人生倒也过得坦荡潇洒。我慢慢地从岸边走入深处的人群之中,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,搜寻者阿段的身影。然而这里有大约四五百人,又是晚上,只能借着月的光辉观人,必须要走到身前方才看的清楚。人有腿,有脚,有胳膊,人可以走来走去,也可以游来游去,如同开水锅里翻滚的饺子一般,增加了我的搜索难度。

半个小时过去了,我一无所获,游会岸边,坐在沙滩上,回忆着阿段说过的话。他说带我到海里捉鱼,虽然这里有海,却并未见到有鱼,海水之中的人群似乎只是在游泳,没见有人捉鱼。那么阿段应该不在这里,哪儿有鱼,哪儿有阿段。

极目远眺,海阔无边际,远方海天一线,不知通往何处。向左向右都是海,不知该往那边走。就在我纠结于朝哪个方向走的时候,一片云飘了过来,挡住了天空的月,大地一片黑暗,海面也不再波光嶙峋,就连海风也停了,海浪消失了,人们的欢声笑语不见了。静,绝对的静,比静谧还要静,整个世界仿佛入眠了一般。人们不喜欢噪声,但也不适应极度的安静,绝对的静会引发心中的不安,甚至导致身体的不适。

地面没有风,但是高空有风,风带走了遮住月的云,所以月光重新又洒了下来,没有洒在墓地,也没有洒在海面或者沙滩之上。月光洒在博二楼栋前的水泥地面之上,洒在阳台之上,照在我的脸上。此刻我就站在宿舍楼的阳台之上,看着浩瀚天空中的那轮残月,刚才的一切是幻觉?墓地与大海是梦境?用力摇了几下头,拍了拍脑袋,径直回到屋内,宿舍里仍旧是我一个人。出门望去整层楼都黑着灯,楼下望去,整栋楼都黑着灯,甚至宿管值班室也黑着灯,只有月光洒在楼上,显得鬼气森森。

楼无人,心不安,不如离去。离开宿舍楼,朝着实验室的方向走去,心想总会碰见几个人吧。路灯昏黄,透过婆娑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亮,马路悠长,逐渐由宽变窄,好一番静谧的风景画。只是此刻的我无心赏景,因为路上行人只我一个,仿佛所有的人在一夜之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。孤独、恐惧、无助、惘然充斥着我的内心,我只能加快脚步,想尽快走到实验室,哪怕找到一个活人也好。

路很长,很漫长,漫长的走不到尽头,眼前只有树和路灯,还有脚底的沥青路,两侧看不到任何的建筑。灯光只限于马路两侧的树木,并找不到外侧的光景,仿佛所有的灯光都被树反射回来了一般,光线无法逃逸到马路之外。路是笔直的,没有侧路,没有出口,我别无选择,只能顺着马路走。回头,身后一片黑暗,看不到路,探脚出去却只踩到一片虚无,如同踩空一般差点摔倒,甚至是跌落。

走过的路全部被黑暗吞噬,每向前走一步,后面的路便消失一步的距离。或许不是被黑暗吞噬,因为黑暗不可能把路真正的吃掉,身后的路是真的消失不见,因为脚下空空,回头无路。世界本无路,走的人多了便踩出一条路,世人修了一条路,我走过,路便消失不见,没有了退路。我只能往前走,往前走,不回头,脚步匆匆只是为了尽早走到路的尽头,看清前方的风景,亦或是想摆脱身后未知的恐惧。未知与黑暗总会使人浮想联翩,想象力是好东西,也是坏东西,此刻,想象力带给我的是恐惧,是心慌。

我一直向前走着,时间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,因为不管走多久,前方依旧是无尽的路,我所能看到的最远方便是马路汇集成的那一个点,然后便是笼罩着那个点的黑暗。人们最害怕的往往不是路途艰险,也不是蜀道难,怕的是看不到尽头,看不到希望,最终化作绝望。“天要亡我,非战之罪”,天意弄人,我便逆天,此时的我已经走红了眼,愤怒战胜了恐惧,战胜了绝望,我不服,我不相信会困死在一条马路之上。

路便是路,是路便会有尽头,乡间小路有尽头,城市交通有尽头,人生路也有尽头,哪怕是电路也总会在终端达到其尽头。路的区别只在于铺路的材料是什么,路的宽度是多少,长度是多少。那么,我脚下的这条路只不过是比平常的马路笔直了很多,长了很多而已,它终归是有尽头的。人生没有走不完的路,脚下的路也是如此,只要我坚持走下去,不论是平坦,还是崎岖坎坷,尽头总是在尽头等着我。没有退路,也不想走退路,那还想什么,就这般向前走下去吧。

我闭上眼睛,不再看向前方,反正路是平坦而笔直的,不需要眼睛去观察障碍物,也不会走错方向。不知走了多久,脚下终于踩到了石子,这一刻,我走到了沥青路的尽头,踏入了另一条路,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。

睁开眼,马路消失了,树木消失了,路灯也不见了,前方是一条羊肠小道,回头依旧是漆黑一片。月光洒在小路上,路很白,很干净,路边荒草丛生。一阵风袭来,吹乱了我的发丝,吹倒了路边的杂草,也将我吹得清醒了一些。小路毕竟是小路,蜿蜒曲折却不陡峭,不管怎么难走,总也比无尽的沥青路走得舒坦。人生亦是如此,太过顺利的人生终究是索然无味的,活着只是活着而已,只有艰苦奋斗的人生才能激发我们的激情。“与天斗,与地斗,其乐无穷”,这才是真正的活着。所以,站在这条陌生的小路上,我内心充满着好奇,甚至有些兴奋,人总是想着探索未知的东西,那么这条路有多长,路上又会遭遇什么,路的尽头是另一条路,还是一处场所?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”。

只是想了那么一瞬,我便迈出了向前的脚步,是的,多想无益,想知道前方是什么,那么便大踏步向前去吧。这条路并不长,路上也无奇遇,只是一条普通的小路而已,转过了几道弯,路便消失了,前方是那个熟悉的地方。

风萧萧兮月光寒,人至墓地兮难归还。眼前便是刚才来到过的那片墓地,本以为之前只是自己在宿舍中产生了幻觉而已,谁知我又转回到了这片墓地。墓地是埋葬死人的地方,那么黑夜中一个活人站在墓地之中便极不和谐。七月的武汉,夜里应该是闷热的,人们在冒热汗,七月武汉的墓地,夜是阴寒的,我全身在冒冷汗。有什么比经历两次同样恐怖的事情更恐怖的事情?之前的魂被吓丢了一半,如今的魄怕是要吓的脱壳而去了吧。

墓地,除了添新坟和逢年过节有几分人气之外,其他的时间总是死气沉沉的。天黑了,鸟歇了,猫头鹰睡了,月隐了。鬼歇够了,睡饱了,怕是要出来散心了。鬼真的出来散心了,墓地热闹起来了,鬼气很火,人气很弱。

摇摆摇摆,所有的墓碑仿佛踏着节奏般晃动着,一座座坟包开始鼓胀起来,泥土如同煮沸的开水般翻滚着,千百座坟均是如此,好不壮观。

一只鬼爬出来了,两只鬼钻上来了,三只鬼冒出来了,千百只鬼都从地下来到了地表,此情此景如同植物大战僵尸游戏中的场面。只是这些鬼并不像游戏中那般死气沉沉,它们很活跃,活跃的如同活人一般。它们生前活在同一片天空下,互不相识,各自为生计而奔波。死后它们被葬在同一片坟地中,便成了邻居,如今它们不再需要奋斗,只是享受着死后的安逸时光。它们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哀愁、没有忧伤、愤怒或者不安,一切不好的情绪都不再环绕着它们,仿佛它们并没有死,或者说它们由充满苦难的人间来到了幸福的天堂。

这些鬼相处的很和睦,这里似乎早已经步入了共产主义社会,按需分配,没有利益,便没有纠纷。它们如同一家人一般,你到我坟前打个招呼,我来你墓碑上坐一下,三五成堆,八九成群,熙熙攘攘,吵吵闹闹,每只鬼的脸上洋溢着满足而幸福的表情。它们似乎在庆祝着什么,有鬼在唱歌、有鬼在跳舞、还有鬼在划拳做游戏,这景象比人间的春节还要热闹。春节热闹却需要忙碌,鬼不需要忙碌,只有热闹。

此时的墓地氛围很融洽,不再阴森,不再恐怖,我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站在一片墓地之上。终于,我忍不住朝墓地中央走去,想要去感受它们的快乐,埋葬自己的烦恼。回头率这个词不单单存在于人间,墓地中也有,所有鬼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,深邃的目光散发着一丝丝凉气,凉而不寒。墓地瞬间安静下来,歌声停了,笑声停了,说话声也停了。那些鬼一会儿看看我,一会儿相互对视,似乎在通过目光传达着什么消息。本已经消逝的恐惧重新笼罩心头,手心、额头、背部全都是冷汗,如同被破了一盆冷水般。不去看,不再想,因为不敢看,更不敢想,那便什么也不想,撒腿跑路吧。

依旧没有退路,无论是笔直的马路,还是蜿蜒的小路,只要走过的路便会消失在黑暗中,我只能往前跑。墓地和我前一次来的时候是一样的,那么墓地的东方一定是那片海,海的那边有回寝室的路,那便向东方飞奔吧。

墓地终于不再安静,我的奔跑活跃了这里的气氛,鬼笑了,开怀大笑,坏坏地笑,笑的阴森,笑的冷血。我没有回头,继续前行,只是身后传来了万马奔腾之声,不是马奔,是鬼跑。一只鬼从身后超越了我,它回眸一笑,没有百媚生,因为那笑容很邪恶,充满着戏谑,还带着几分鄙夷,似乎在嘲笑我跑的很慢一般。它有资格嘲笑我,因为那只鬼是位老者,看样子是年过八十的老太太。我加快了步频,加大了步伐,想要超越它,然而另一只鬼又超越了我,然后是第三只、第四只……

回头,身后已经空无一鬼,所有的鬼都跑到了我的前方,身后只剩下几百座墓碑与坟堆,安静而荒凉。鬼在前面跑,我在后面追,看起来像是一位青年科研工作者在追杀牛鬼蛇神一般,怎么看都牛逼。可事实并非如此,我只是在奔向大海,寻找那条回家的路,哪怕前方有千百只鬼挡路,那也要硬着头皮向前冲。是非之地不宜久留,虽然到目前为止,还看不出那些鬼有什么恶意,看起来它们只是想戏耍我而已。可养过猫的人都知道,猫捉到老鼠的时候并不急于吃掉它,而是先戏耍一番,直到玩的尽兴了,玩的累了才舍得咬死它,然后美餐一顿,补充刚刚戏耍老鼠所浪费的体力。此时此地,我便是那只老鼠,而我的前方是一群猫,它们暂时没有伤害我或许是它们还没有玩够,这便是我的机会,只是我不清楚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金蝉脱壳,想不清楚便不去想,由于跑得太快,我大脑有些缺氧,但脚步不能够放缓,只希望早些跑出墓地,见到大海才有希望。

听,海浪的声音。海风、海腥、海浪,大海就在前方,大海在月光下。海边依旧热闹,身前的鬼径直跑入大海之中,享受着海浪的冲击与拍打。海面上鬼山鬼海,不禁让我想起华农的游泳馆,七月份正是游泳的好时节,每年此时,游泳馆门前的路上会停满形形色色的车,人们拖家带口到泳池中乘凉,场面如同沸水锅里翻滚的饺子。只是这些“饺子”会游来游去,会吐口水,“小饺子”可能还会憋不住而撒尿,再加上汗液、发丝以及不可描述的东西,饺子便不再是饺子,而是一锅混沌。

海毕竟是海,自我净化能力远远超出泳池,哪怕是再多的脏东西流入,你所能尝到的也只是苦和咸。那么海里的饺子永远也不会变成混沌,而海里的鬼也变不成人。鬼嬉戏打闹着,就如同在过泼水节一般,没有一丝死气沉沉的意味。死人本不该有生气,鬼也不该有活力,所以眼前的景象看似热闹,实则诡异不可理解。

在海边矗立了许久,四顾不见路,没有出路,坟地已然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,海水已经漫过我的小腿,沙滩也消失不见,除了黑暗,便只有无边的海水。本来想到海边会找到之前那条回寝室的路,然而现实总会让人从希望满满的山峰坠入绝望的谷底。无路可走,海之阔,任凭鸟飞鱼跃,人比鱼聪明,比鸟高级,但赤手空拳的人最终只能溺死在茫茫大海中。

那些鬼似乎不再眷恋自己的坟地,可劲的向大海深处游去,鬼影越来越小,最终化作一片点。黑暗越发的猖狂,从我身后慢慢的向前蔓延而来,万般无奈,我只能也学那些鬼,拼命地游向大海,往前走或许会溺死,也可能被大鱼吃掉,然而原地不动的话,那我一定会融入黑暗,化作黑暗的一部分,不得再见光明。

游泳是最容易累的一项运动,之前我走了很多路,本已经精疲力竭,此时强打精神,游了几十米便没了力气,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。海水有些凉,不知是否溶解了鬼的阴气,凉的有些彻骨,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,感觉将要晕死过去。

迷迷糊糊中,远方有一物慢慢靠近,走至前方几十米的时候,方才看清那是一艘船,一艘大船。泪水从眼眶中滑落,那是激动的泪水,是绝望中得到一线生机的幸福之泪。心中默默地感谢了所有的神灵,谢上苍不杀之恩。大船行至身前,一道绳梯垂落,我顺着梯子往上爬,船很高,直入云霄般,我足足爬了半个小时方才到达甲板。甲板上空无一人,到处一片死寂,我才发现船上没有灯光,我只能靠着天空洒下的月光视物。

天空云消雾散,一轮圆月高悬头上,竟有几分美感。或许是船有些高,站在甲板上望月,月很大,很肥,仿佛伸手可及。月为相互依偎的年轻情侣而美,为失意诗人而殇,为天涯游子寄乡愁。此时的我却无心赏月,这艘船虽然救了我的命,然而它却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息。

大船,是一艘木船,规模不亚于甚至远远超出杰克船长的黑珍珠号。我花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将甲板粗略的探索完,确实无人。我把希望寄托于船舱之内,那边去寻找希望,求证希望,总得找个人问一下这艘船的航向及目的地是哪里。

在甲板上又走了一会儿,终于找到了一个船舱的入口,顺着楼梯往下走,转过几道弯,便来到一处走廊之上,前方有一道门,隐约有灯光逸出。脱了鞋轻手轻脚的向那边走去,从门缝中望去,屋子内灯光昏黄,有些摇曳,原来是点的油灯。就在我聚精会神的想要观察屋内的细节之时,一只手从身后拍来落在我的饿右肩之上,被冷不丁的一吓,我整个人瘫坐在地,差点失禁。抬头望去,却是一位年轻的女人,穿着服务员样式的制服,我尴尬的一笑,表示打招呼。女人微笑的将我扶起并带入屋内,给我安排了一个座位。

四处打量一番,才发现这个屋子除了那个门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门窗,几乎是密封的。屋子里有几千个座位,密密麻麻坐满了人,奇怪的是这里面并不闷热,反而有些凉爽,或许是船舱的木料导热性能比较好,否则这么多人坐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中,肯定会被闷死。

正欲向坐在旁边的大叔询问大船航向的事情,刚刚那位女服务员便已走到近前,只见她在我前面几排的地方和人们说着什么,接着那些人便掏出了纸条给女人看。原来是在查票,我心里有些慌张,我是从海里爬到船上的,并没有买票,万一被查到,会很尴尬。正抓耳挠腮不知所措的时候,女人已来到了我的面前。

“先生,请出示一下您的船票,谢谢!”女人脸上依旧挂着甜美的微笑,本该让人感到心旷神怡,然而此时,她越是笑得甜美,我越是感到羞愧。

我假装在身上找来找去,最终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道:“不好意思,我的票可能不小心搞丢了。”

女人收了微笑,不再理我,向我身后走去。我心中纳闷,按照常理的话,我会被带去补票才对,可是看她的表现并没有难为我的意思。难不成是被我的容颜和气质征服了?不应该,一个学生就是一身屌丝气,容颜也是相貌平平。那就是看我可怜兮兮的,不忍伤害我?应该如此。想到此,我心怀感激的向身后望去,感觉女人就是一位微笑天使。只见她查票的时候,在每个人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,然后那些人便齐刷刷的向我看来。顿时,我觉得面红耳赤,如同被扒光了衣服站在人群中央,却找不到一个地缝可以藏身。

女人回过头,望着我,脸上挂满了笑容,只是这笑容不再甜美,而是有些鄙夷,有些嘲讽。人群开始沸腾了,一句话不停地从不同的人口中冒出:“他没买票!”。

是的,是那个女人,她告诉大家我没有买票。我的确没有买票,而且我对女人撒谎说票丢了。我搞不清楚,我是因为逃票而不安,还是因为说谎而羞愧。就在此刻,我在人群中看到了老板,他静静地看着我,并没有说话,但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失望,我更加的无地自容。人群中还有很多熟悉的人,都是我的亲人、朋友和同学们,他们都注视着我,有人吐口水,有人斜眼睛,有人嘴角上扬轻哼一声,有人大骂出口。我知道,他们都在鄙视我,满头大汗的我有些恼怒,我是没有票,刚刚也说谎了,可是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惩罚我。尤其是那个女人,为什么不是让我补票,而是要让整个屋子里的人来鄙视我、唾骂我,这不道德,不人性。

我站起身,顶住几千人目光注视的万斤压力和灼伤感,朝女人走去,我要抓住她,要问清楚她为何要这般的羞辱我。女人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,有意的躲着我,然而女人毕竟是女人,永远也抵不上一头愤怒的公牛,任凭房间再大,终究是无处可躲。

群众仿佛永远是用来围观和议论纷纷的,他们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般静静地看着女人被我追逐,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说句话或者拦住我,或许是船上太过无聊,他们需要看热闹,而女人和我上演的正是热闹。女人终究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,然而我没有一拳头砸下去,或者是一脚踹倒她,因为她是个女人。

女人喘着粗气,刚才跑的有些累了,然而她脸上依旧挂着微笑,可恶的微笑。我举起右手,很想把她上扬的嘴角一巴掌排成下厥,然而不论如何,打女人总是不对的。

长舒一口气,尽可能平静的问道:“你为何要羞辱我?”

女人终于敛了笑容,脸却变得狰狞起来,最终失去了人的模样,奇丑无比,那是一张鬼脸。她是鬼,所有的人都是鬼,因为一瞬间,他们全变了脸,这是他们的船,是一艘鬼船。这些鬼便是墓地里的那些,它们离开家乡,登上大船,驶向大海的深处,也许是在寻找彼岸。

待我醒过神来,撒腿便跑,我夺门而逃,慌乱之间跑到了另一个房间,房门上写着“售票处”。推门而进,里面有几个售票窗口,我走到最右边的窗口向里看去,里面坐着一位中年妇女。未等我开口,她便问道:“去哪儿?”。

“请问我们现在在哪儿?”我试图搞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。

“当然是在苦海,还能在哪里?”中年妇女说道。

“苦海?!”我一脸懵逼的重复着,“苦海是哪里,怎么没听过?”

“新来的?”

我想了一下,然后点了点头。

“拿去看一下”,中年妇女递给我一张写满字的纸。

找了个座位坐下,借着油灯的光线阅读纸上的内容。标题赫然四个大字“购票指南”,下面便是正文,我越看脸色越发的苍白,揉疼了自己的眼睛,反复看了好几遍还是不敢相信。

按照《指南》所述,我所乘坐的是一艘转世船,是专门送死去的人们或者应该称之为魂魄去投胎的。而所谓的苦海便是投胎必经之路,这片海可以通往世界各地,而我们所需的就是一张船票。船票有不同的价位,分别对应着转世后的高低贵贱,想去发达国家的发达地区的富贵家庭,便要花费最高的金额购买超级VIP票,如果想在国内投胎,价格相对便宜,但也分三六九等,分别对应发达、一般及贫困地区,钱少的话可以选择来世做牛做马或其他禽畜,若是没钱买票,那就只能魂飞魄散。

我的头嗡嗡作响,心想搞什么鬼,老子活生生一个大活人,上了载满鬼的转世船?这不像是恶作剧,船舱里的真的是鬼,没有人会长那样的脸,而且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都那么诡异,那就只有两种可能。第一,我的肉身通过了空间缝隙来到了鬼生存的空间;第二,我已经死了,现在只剩下魂魄,需要投胎转世了。

想到此,有点不能接受,想了想措辞,便又回到窗口问道:“阿姨,您说我是人还是鬼?”

中年妇女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,冷笑一声说道:“你说呢?”

我一头雾水,苦笑一声,失魂落魄的转身离开。

“你可以去楼下档案管理处查一下自己的资料”,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,是坐在隔壁窗口的男人。

道过谢,我便出门朝楼下走去,不久便找到了档案室。经过一番请求,档案管理员同意帮忙查询我的资料。一会儿工夫,一个档案袋便摆在了我的面前。

“自己看吧,小心别搞乱了”,管理员说道。

我颤抖着双手,打开档案袋,里面有几页纸,其中有一页记录的是我的死亡原因及时间。

“了尘兰若,男,华农微生物学研究生,卒于2013年8月2日晚。死亡原因:药物中毒。状态:未投胎。”

看着纸上简短的几行字,先是震惊,然后慌乱,最后不知所措。

“今天几号?”我问道。

“中元节”,管理员答道。

我猛然记起了什么,记得我离开寝室的时候,月亮刚好半圆,刚刚在甲板上,月已经全圆了,难道已经过了半个月了?按阴历算的话,我的死亡时间是六月二十六,今天是七月十五,已经20天了。如此说来,我现在是20天的中阴身,而一个中阴身的存活时间最多是七七四十九天,29天之后要么投胎,要么魂飞魄散。

瘫坐于地,仔细回想着半月前所发生的事情。记得那晚我在抽DNA,后来失败了便回了宿舍。然后便遇见从回家路上折返的阿段,再然后我便走到了墓地,来到了苦海。档案中说我是药物中毒,难道是中了苯酚氯仿异戊醇的毒?毕竟连续抽提了四个月的DNA,对药品的味道已经麻木了,后来做实验便没有带口罩,应该是吸入毒气过多导致的死亡。

另一件浮上心头的事情是前段时间,实验室晚上没有一个人做实验,这种情况在过去几年是见所未见的,现在想来那段时间便是我死后的几日,我应该是8月七号左右离开的寝室到达了墓地,那么从2号晚上到7号晚上我依然还在实验室抽DNA,这让我想起了3号晚上几位同学惊恐的眼神看着我,4号以后,实验室晚上便不再有人了。这表明他们知道我死于2号,却在3号晚上看到了我的鬼魂在做实验,最终被吓跑了。

想到此有些悲伤,任凭生前玩的再怎么好,一旦死后化作鬼,便不再有人喜欢你,以往的喜欢全部化作恐惧。因为鬼应该去鬼该去的地方,而不应该在人间徘徊。

那一晚在寝室遇见阿段应该是幻觉,因为中阴身七天一个周期,时而迷糊,时而清醒。而那一晚正好是我犯迷糊的时候,以为他回来了,其实并没有。

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梳理清楚了,很符合逻辑,我此时相信自己已经over了。没想到自己的人生路如此短暂,还未来得及绽放便已枯萎。想起那没日没夜抽DNA的四个月,生活过的很踏实,没有浪费时间看起来像是在珍惜生命,然而这种珍惜却最终让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后悔自己没有抽出时间锻炼身体,没有出去走走,好好欣赏一下实验室外面的世界。总会有做不完的工作,来自老板的催促与压力也从未停止过,然而人总要为自己想一想。此时的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“去他妈的工作,身体才是最重要的!”

太多太多后悔的事情,后悔没做过很多事情,后悔做过的某些事情,若老天能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,我要活的健康,活的精彩。然而生命已逝,没有如果。

我走回售票处,找到了中间窗口的那位男子说道:“来张票”。

“去哪儿?”男子微笑的回答道。

“回家!”

落叶归根,生我养我的地方永远是我最眷恋的地方,哪怕她是穷山恶水,也会给予我无穷的能量,更何况那里还有我最牵挂的人儿。生前追名逐利求富贵,死后返璞归真得逍遥,不再那么累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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